敲门之前,我先低头看向手表,较小的表盘上标注了年份日期。我的好习惯。
这是1973年12月20日,我将见证一个女人的逝去。
弗朗索瓦丝今年已经九十多岁了,我一边在脑中重复编辑好的文本对话,一边敲响厚重的木门。插销的磨过的声音传来。老人面容疲惫,头发几乎全白,她笑起来时褶皱挤在一起,看起来还有点可怕的模样,不过弗朗索瓦丝用歌唱家独有的磁性嗓音对我低声说道,“进来坐下吧,孩子。”
她身材高挑,除了胸部下垂外不具有任何大多数老妇的特征:肥胖、迟缓和喜怒无常。她为我端来一杯醇香的波旁酒,而为自己斟了小半杯葡萄酒,然后把身体沉进我对面柔软的沙发了。
“我服过役。”她用布满斑点的手撑着下巴,像讲故事般缓缓说道,“第/一/次/世/界/大/战时我正值青春,离开了我富有且手握权力的父辈家族,到现在的俄/罗/斯去。实际上,我先去了埃/及。”
老人眉头蹙了起来,如同在努力回想什么一样。我押了一口酒。她把手藏进了小腹那里的衬裙下取暖,木炭在壁炉里蜷缩沉睡,橘色的光盖满了它们。弗朗索瓦丝忽然站起身,走向壁炉,她起了白翳的半边眼睛和曼妙的紫眼一起眯了起来:“亲爱的,如果你需要,我可以让你看看她的模样。”
“麻烦了。”我说。她让我搬下壁炉上方悬挂的肖像画,又借来小刀。古典风情浓郁的墙纸被剥离了,弗朗索瓦丝的裙摆拖着地,随她手臂的动作轻轻摆动。我忽然意识到这个老人如同画中的人,穿着不知过时多少年的宫廷裙。她忽然转过头来对我笑笑,“我比较喜欢这种裙子。”可我明明什么也没说,她睿智敏锐得不可思议。
一幅幅肖像出现在灰白色的墙面上,沿着被剥开的墙纸蔓延至整个房间。我有点恐慌,但弗朗索瓦丝拍拍我的肩膀,安慰我不用担心赔偿的事情,她今天晚上就会卖掉这栋老屋。
年轻女人的面容展现出来,姿态各不一致,但无一例外眼角都含着锐利的光。她有着白金色的头发,发质光滑。也有高挺的鼻梁和红润的嘴唇,总色调却如同惨白的阳光迎头打下。我确信这是位斯拉夫女孩。弗朗索瓦丝在我驻足欣赏的片刻坐回了沙发中。
“她介乎女孩与巡行的独狼之间,凶狠乖僻。我望向她的枪口,试想她深幽的心。”老人缓缓道来,“我在戈壁滩上遇见了安娅,安娅·布拉金斯卡娅。她先是想杀掉我的。我想她一直都想杀了我。要知道那个时候我是个混蛋贵族,一个傲慢轻浮的女人,心高气傲好高骛远。
“但到底是什么促使她最终没有结束我的生命呢?谁会去计较那么多呢?
“她是我这一生的挚爱,从她将枪口瞄准我的刹那,便击中了我灵魂的心脏。安娅很美,不是现在我们看到的那种浮夸的衣服和妆容铸就的美,而是狂野和寒冷构建出的美。
“我或许会因为安娅的美貌而动心——喜欢女人,没什么大不了吧,要知道我是个土生土长的法/兰/西女人——可美貌能支撑我爱她这么多年吗?当然不能,女人的容颜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东西。”
她顿了顿,像是口干舌燥似的喝下一口酒,脸颊随即红润起来,“它们的本质就是腐朽的木头,正如男人的诺言般毫无价值。”
“她的种种我用尽这辈子所学的修辞都讲述不尽。可我接下来要讲的,尽管只有寥寥数语,但我也希望你能耐下心去揣摩。你可以不用写进书里,因为这个世上无人能够谱写我与她的爱。亲爱的,不是那种宽泛的爱。
“后来我去了俄/罗/斯。当时我想用陪伴来打动布拉金斯卡娅,我们的房子间只隔了一条铁路。我时不时与她电报联系,面对着彼此的窗户敲打电码。在某一个早晨,我托报童送了一支玫瑰过去,独自在房里敲打电报机,布拉金斯卡娅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窗前,用她明锐的眼睛看着我微笑。
“‘我爱你。如果你愿意的话,安娅,能给这个混账一般的女人一个机会吗?来场浪漫的约会。’我敲完最后一个字,尖叫声便响起了。那支玫瑰掉在铁轨中间。
“孩子,你大概不会知道,莫/斯/科铁轨的距离对我而言有多麽遥远,哪怕你一步就能迈过它。我在上一辈的阴影中得到庇护,可安娅被当做间谍枪杀。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仍是个女人,尽管我军衔在身,但任何一个赤手空拳的高大男人都能将我制服在地:军官牢牢抓着我的手,我发了疯似的想冲过去,而他铁腕的力量粉碎了我的一切希望。
“安娅跪在院前的雪地上,没有丝毫辩解和指控,只是用她如狼似的眼神看过来。看我。有那么一瞬那对紫眼柔和下来,我想到在她卧室里渐渐鸣响的电音,上面才是我此生所有的勇敢。
“枪响了。”
FIN.
摸个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