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姆格福的雾林

And never have I felt so deeply at one and the same time
So detached from myself and so present in the world.

【苍霸】雪压眉

苍霸新春十二时辰,酉时

新年好w





00.


  “肖先生说的,不过是叫我与浩气盟合作,”薛律放下棋子,偏头望向了窗。这雪是下大了,能掩住一点活气儿,人走在雪里,可以不留痕迹。他想了想又说,“此事也非不可,大敌当前,合该一致对外,早有同战狼牙之例,我亦理解。”

  肖易州早已习惯了这个臭棋篓子的作风,指间一松,玉子跌回盅里,他似也觉得有些冷倦了,便把手揣进袖里,就算有风闯进来,也吹不痛他。“你说他今年会不会来?”薛律忽然问,“雪下得这样大,他还会来么?”

  “柳君?”肖易州把眼皮一掀,“应该会吧。”

  “我也觉得他会,”薛律果然将窗推开一线,登时就有风雪袭来,肖易州连忙躲开,心想这天气谁会来昆仑受罪,又听得将军言,“开春的时候我应了巴陵之约,陪他吃酒看桃花,我看过年的时候就该过来还了。”

  “你就这般肯定?”

  “他是使刀的霸王,性子要强,绝不会一直欠着别人,”薛律很轻地笑了一下,“所以他要去什么地方,也很少有人能拦得住他,人如此,天亦如此。”


01.

  

  “柳君将到长乐坊。”

  “我亲自去会他。”

  将军打马而去,身后千百玄衣追随,于雪原卷起凛利冽风,伴随着歌声雄雄、悠扬,一携风雷之势,席风卷雪直至长乐坊前。

  “你说我是在这里等他,还是进去等他,”将军驱马徘徊于楼下片刻,转头问起副官。

  “这……属下不知,”副官道,“但大人执掌凛风堡已久,柳君不过位至辅道天丞,论身份大人为尊,自不必出坊迎接。”

  “哦,就是可以杀杀他气焰的意思了?”将军笑笑,“可是入了坊再见这人,遮遮掩掩,岂不是显得我小气?”

  副官垂首不语,将军便又道:“哎,怎就来的是他,也是件让人挠头的事情,是我为难你了。”语调恰到好处,旋即又越过马拍副官肩膀,“此事,就当卖给浩气一个面子,莫要告诉肖先生。”

  “是。”

  无人陪聊,将军就又闲了下来,终于在四顾半晌后望向山巅放空思绪。霜风如刀,然而沉重玄甲搭于铁马,纵然是刀劈斧砍,亦丝毫无损荣光,他所带手下皆列阵于坊前,黑压压一片,肃静而规整,看起来不似迎接,倒像要踢馆。

  辅道天丞来时便见这仗势,一时间也愣了,随后忍着笑按下同行友人,独自策马上前:“薛将军,久违了。”

  将军适才挪回目光,眼中尚带几分空茫。他生得眉浓鼻挺,偏偏眼神时常明锐无匹,衬得轮廓深刻而锋利,素来与亲和挂不上勾,这会的神情倒让人有些意外了——不过,寻常时候,辅道天丞也没什么机会这么打量他就是了。

  “好久不见,”薛将军道,“柳君这一路走来,可还顺当?”

  “有盟中兄弟相护,自然还是不错的,”辅道天丞噙温和笑意,答道,“倒是将军这般……谷盟一体,我看也无需如此拘礼吧?”

  “礼节该有,否则又要被尔等正派君子视作粗鄙恶徒了,”薛将军讽道,“可惜我亦想不到,谢渊竟真的派了你来。”

  “盟主厚望,莫敢辜负。”

  将军却不饶人:“但你我之间,不可能就此放下。”

  “谁说要放下,”辅道天丞咄咄道,“我柳连亭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放过谁的人,想来将军也清楚,你我之间的私怨,自然要按私怨的规矩清算。”

  “规矩?你在凛风堡前,同我谈规矩?”

  “不该如此?”

  薛将军哼道:“你以什么身份与我谈?”

  “单凭我柳连亭,你薛律,不涉谷盟。”

  “不涉谷盟?那——”薛律有意同他使促狭,“柳君这又是何故?莫非谢渊不是让你来示好的?我在坊中设宴,找来好酒好菜,柳君却不跟我谈正事,难道还能是做朋友么?”

  柳连亭只当没看见,就与他说一说正事:“结盟之事,不是我等可以置喙的,只不过正邪不两立,浩恶有别,又何须示好?”

  他话说得太硬太傲,是叫人有些没脸的。许是薛律的沉默太过,片刻后柳连亭又道:“……这些军备,乃是翟先生之意,礼尚往来。”

  薛律掠他一眼:“那我便收下。”

  霜刃就在此刻更利了起来,刮得人脸颊生疼,柳连亭原来板出一副不近人情的脸,大有见招拆招的意思,却不想薛律这般好打发,顿时愣住了。

  “怎么?”薛律扭马在前,又回过身来看他,“我这礼节还不够格?”语气不及方才的冷,反而像在调笑,柳连亭更不吃这套,反手拍拍挂在背上的刀架,道,“礼节再好,你我之间,还是要按规矩来。”

  言下之意是再明显不过,薛律从嗓子里挤出一声笑:“到时候可不要说我欺负你。”


02.


  雪光倾泻入院,几株红梅被刀气切得零落坠泥,柳连亭翻手将刀一震,抖落万千飞白,尔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,对薛律朗声道:“先前你说,谁欺负谁?”

  刀尖逼近他咽喉,败者却只是松快地勾勾嘴角,并不言语。柳连亭也不要他的服输,腕转刀花,归刃入鞘。“如此一来,你我便算清了。”他轻轻说,“这会再请薛将军喝酒,总没有求情之嫌吧?”

  薛律一怔:“请我喝酒?”

  “这一行,是为了抗击狼牙,私下比划,为的是把前事了结,”柳连亭转身往屋内走,“都说恩怨情仇一笑中,将军刚刚同我笑,不就算泯恩仇了?”

  “但与喝酒又有什么关系?”

  “我看将军合眼缘,想杯酒换好友,不知将军意下如何?”

  “你我有阵营之别,”薛律顿了顿,道,“不用避嫌?”他说完又顾自笑了笑,也不知道是被这共饮之邀激的,还是在笑柳连亭虚伪。浩气盟顶顶正直的君子们,向来是不屑与恶人结交的,且不说往先隔着仇,就是此刻结盟,多数人也不愿同恶人讲话,生怕脏了耳朵。

  “唔,结盟之时,将军不怕旁人说,我一介辅道天丞,就更不怕了。”

  他边说边掸了掸肩头,簌簌抖落襟袖间的湿白,再回头时薛律已踏上了台阶,面容在月色里模糊而温和。薛律说,恭敬不如从命。苍厚嗓音,声震屋脊,雪色自红瓦上散乱地滚下,挂在他眉梢眼角,又被扑动的睫羽挥飞。

  柳连亭心头微微一凛,却没能识清为何。“这回你请我喝酒,下回我也请你。”院里轻悄悄的,薛律与他之间分明阻着风雪,可还是如在耳边喟叹,“这礼尚往来,依柳君看,合不合适?”

  又道:“我闻柳君善箫,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,不知今日可有幸听之?”

  他含糊答了一声,终于局促了起来,别过脸,不再去看。

  “九节箫是在太行山时便会的,将军若想听,我也勉强想得起来。”


03.


  仗终究是打起来了,那一天阵前刮起白毛大雪,盖得刀光剑影不可见,天地苍茫得空寂。耳边其实也只有风声猎猎,天光大亮时一切都歇了,听不见战鼓,听不见喊杀,满目纷飞的雪白,甚至不见鲜红。

  柳连亭咳了一声,觉到喉间有丝缕血气弥漫开来,却执拗地拒绝了旁人的搀扶,拄着断刀慢慢地走下城头。他一向要强,总以为这世间的种种,凡入眼中,便要躬行,倘使借着旁人的力行走,骨头就会慢慢变酥变软,有如虫蛀,再也立不起来,而一个立不起来的刀客,也就离死不远了。城下肖易州拢袖正候,副官牵来马,却被大夫屏退:“伤未好透,不宜骑马。”

  “我何曾如此金贵,”柳连亭走近了才问,“薛将军如何?”

  伤势极重。肖易州本不想答,迎上对方暗含殷切的眼睛,却又没能狠下心来,便道了一声死不了。

  这仗打得太久了,天下英雄伤的伤,死的死,黎民百姓家散人离,一别一辈子,再也无法相逢。肖易州打心底觉得苦痛,他看柳连亭接连几日登楼,眺望战场之外还是战场,一城衔着一城,雪埋青山,泥销白骨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,突然就于心不忍了——不忍心再看人死,也不想看人伤心难过。

  柳连亭对他点点头,极郑重地道了声谢,接过缰绳往大营驰去。

  风涌蹄下轻,从城楼到大营不过片刻,翻身下马时听得男人低低的歌声,中气倒足,可惜没两句就断在了咳嗽里,再之后就是副官急切的劝阻。柳连亭挑起半边眉,心算是彻底落下,便撩开帐帘进去。

  “曾听闻薛将军入谷前,也是一介豪将。”他是随口侃侃,可提起过往,又真真叫薛律不快。终归是雪泥鸿爪,倒更像青石板上的篆刻,总以为岁月侵蚀,早该被磋得看不出痕迹了,没成想一捧水泼上去,洗掉尘埃,又清晰得叫人难忘。

  薛律心想这人就是专程来气自己的,不然怎么进门就不是好话。

  “善放歌,颇风雅,性坚毅,渠帅曾赞你不失疏旷,更兼烈血闲情,有大将之风。”柳连亭哪里知道他的陈年旧事,见其脸色变换得厉害,适才不说下去,“抱歉……”

  他陡然想到,渠帅赞薛律终有一日能成名将,可到底没成,说不得是意难平,结成遗憾,还是英雄折戟,再不回头,就是要去将当寇,也是鹰隼枭雄。薛律挥退旁人,只余自己和柳连亭。

  “前尘往事,我也早忘了,”薛律听了听炭火声,有些无谓的苦笑道,“是叫你见笑了,不过放歌这一习惯,承自养父,算是没能改掉。”声音却哑,牙关咬血。他实在伤得重,只是同柳连亭一般要强,不肯流露伤痛,更不肯在这朋友兼宿敌面前露怯。

  “我之前阵前观来很是叹服,若我领军,必没有将军手下那般士气。”

  “你是锋利,我是豪强,犯不着比较。”薛律淡然,“再说我从戎数载,在苍云练的也都是破阵之法,这里面讲究的东西多了海去,可学来学去,总归还是少了一点气度风度,只能给人家做刀罢了。”

  余光扫了眼柳连亭,续道:“霸刀所授,致于成大事。”

  此值乱世,你本可做纵横捭阖,兵列八荒的人。他没有说于柳连亭听,只在心里默念:若真有这一天,我为主破阵,你自做霸王。

  “我也仅仅出身武林世家,所学不过忠义仁善,”柳连亭喟然,“也想过要当豪侠,想想罢了,不是那块料,有些事情就不是我能忍下的,惹上祸事,反倒无法拂身而去。”

  “不过依某看来,柳君尚有血性,不然也不会入盟,如此尽心尽力。”薛律笑笑。

  “血性总不能没有,”柳连亭一副懒洋洋的调子,“我是想,大约生于乱世,保家卫国乃是本分,闲情雅趣,或是意气,倒是随便了,入盟也不过是想出一分力……然而微末之力,我也是想尽足的。”

  “难怪。”薛律倏然叹道。

  “难怪什么?”

  他抬起一根指头点向柳连亭,扬眉道:“难怪柳君愿意同某做朋友,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。”

  说得悠悠扬扬,直叫柳连亭耳根发烫,默然良久。依他平素的性子,只怕已经转身走人了,偏偏这里躺着同他说话是薛律,柳连亭从来不轻易放过谁,亲手从战场上救下人来,自然也不怕那几句戏弄。

  “那我且问问,若是……”他收好调笑的心思与意味,颇为认真地问,“若是我死了,柳君会如何?”

  然而话一出口,他便后悔了,问似不如不问,分明年纪也不小了,却问出这般使气作祟的话来。柳连亭一作沉默,薛律便愈发尴尬,也赶紧闭上嘴,权当自己没问。

  “将军若是就此死了,我大概会很伤心吧。”几息之后,柳连亭抿了抿唇,如是说道。

  薛律吃了一惊,心里惊涛骇浪似的翻滚。他本来还想接着问,伤心,作甚伤心?是因着从此旗鼓相当的敌手再也没有,还是……还是……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声漫不经心的:“哦。”

  “将军有话不妨直说,”柳连亭先是闪过一丝赧然,转瞬又藏好了那点紧促,调转话锋道,“若是无话,便好好修养,我先告退了。”

  “有话。”薛律脱口而出,语毕只见柳连亭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,就开始头痛。他其实有些倦意了,但又不愿放过一个大好机会,能同这宿敌谈谈心,也是好的。蹙眉想了半天,他道,“想来我认识柳君乃是八年前,那会在做甚来着?对,好像是丝绸之路上,你带人劫镖来了。”

  柳连亭纠正道:“是你带人劫镖。”

  “哈,”薛律一笑,“分明是你先来招惹。”

  “不是我。”

  “不是你?”薛律迟疑道,“可我记得……”

  “那会我不过是小小的执令使,商队领头乃是一位前辈,”柳连亭也笑,“能冲到薛将军面前,实属巧合,非要说的话,我其实还挺——”

  “挺什么?”薛律警觉起来。

  “挺不想对上你的,”柳连亭径直说开了去,“一身铁壳子,着实不像好惹的家伙。”

  我看你冲得蛮前。薛律神色愈发古怪,便闭口不言,谁知道柳连亭此时把察言观色四个字拿捏得太好,一眼瞧透了他,风水轮流转,“不冲前一点,如何赚得脸面威望?”

  薛将军又心道,算我自作多情。微微抬眼望向柳连亭,蓦然发现他从入帐起就一直站着,手压断刀,腰封上是半截开裂的素纹节箫。想来两人曾以箫合歌,而今放歌之人难歌,这九节箫也断了,他再看柳连亭,又觉得刀和箫虽然断了,但好在这如刀如箫的人未能屈折,风骨可鉴,依旧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。

  “你是我朋友,”他低声说,“若有一日你需要我,不管天涯海角,我都带着刀剑铁骑来。”

  柳连亭笑了:“你以什么身份对我许诺?”

  “单凭我薛律,你柳连亭,不谈谷盟。”

  “刀剑铁骑不必,待我们赢了,第一年开春的时候,带上西市腔来巴陵,”柳连亭道,“我们同看桃花。”

  “桃花?”

  “巴陵桃景,是最好看不过了,届时我会在盘龙坞前恭候薛将军。”

  “当真不是为了诱我入彀?”

  柳连亭又笑:“当真。”

  薛律随他很淡地笑,笃笃地说:“我们很快就要赢了。”


04.

  

  一切结束那天,薛律于城下阵前,同他告别。

  沧澜城上已是鼎旗林立,薛律却不顾忌——他一向不顾忌,在这世间来去自在——驱马出阵上前,柳连亭本在城头,见他行动,也心领神会地下了城楼,牵马出城。

  晨光殊丽,映得沙尘纷扬空中,犹带几分天公的荣光。“就此别过,”薛将军遥遥送来一声,“本想祝柳君高升,可如今立场有别,我便不说些讨厌话了。”

  “我也不稀罕。”

  薛将军又道:“那么今日一别,你我就只得战场上见了?”

  柳连亭粲然笑道:“你我本是宿敌,就该如此。”

  “但开春之时,我会来巴陵应约,”将军听之大笑,拍了拍马鞍,“走了!”

  于是柳连亭也送他一声别过,挽着马缰缓缓走回沧澜城,并不回头去看。耳边喧嚣声起,铁骑蹄踏山河,将军曼声长吟,又是赤红斧旗下玄衣猎猎,随他而去。歌是战歌,那么是归故?还是寻战待时再斩狼牙?柳连亭无声地笑了一笑。

  城门又开。

  他心道:“君不过为挽山河,自是当战毋须归。”


05.


  雪下得更大。

  肖易州将玉棋收好,正要别了窗前看雪良久的那位,忽然又听得雪地里有一蹄声,只见薛律浑身一震,倒像是听见了什么金戈铮鸣。他猛地站起身来,步出屋室。

  人来了,要在雪里留下一点痕迹的,薛律放目看去,是蹄印,更有步踏雪泥,柳连亭就站在那棵梅树下,肩挑两担厚雪,雪压两条飞入鬓中的长眉,意气非常。果真如自己所言,浩气盟柳君要去什么地方,是很少有人能拦得住的,人如此,天亦如此。

  他见薛律,才长呵出一口热气,敲了敲马鞍上挂的酒坛,又指指腰间悬箫和背缚刀架,轻轻笑了一笑:“我看这雪浓,千军万马是带不上来了,就只带了刀酒箫,依将军看,合不合适?”

  “有刀有酒有箫,我看再好不过了。”



完.

  

 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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